姜雪嫣,京海同聲傳譯第一名,陸嘉盛,前途無量的外交官。聽起來你是一位非常優(yōu)秀且身居要職的人物。
請問有什么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嗎?
相關內(nèi)容:
我們的愛情,也像一場完美的同傳。他說的每個眼神,我都能精準翻譯;我做的每個停頓,他都心領神會。我們從不吵架,因為所有潛在的沖突點,都會被我們用超乎常人的理性和溝通技巧消解于無形。我們計劃在明年他外派任期確定后結(jié)婚,一切都精確地走在預設的軌道上。
直到那支鋼筆的出現(xiàn)。
那是一個周二的晚上,我結(jié)束了一場長達六小時的能源峰會翻譯,精疲力盡地回到我們共同居住的公寓。陸嘉盛還沒回來,他最近在跟一個棘手的雙邊貿(mào)易談判。我習慣性地幫他整理書桌,那支鋼筆就靜靜地躺在一疊德語資料旁邊。
它太突兀了。
陸嘉盛是極簡主義的忠實信徒,他的文具只有一款德國產(chǎn)的黑色簽字筆,冰冷、高效,像他本人。但這支鋼筆,是復古的墨綠色,筆身上有細碎的、類似貝母的溫潤光澤,筆夾頂端鑲嵌著一顆小小的、看不出材質(zhì)的紅色石頭。它很美,帶著女性化的精致和舊時光的溫度,和我送他的任何一支筆都不同,更與他書房里所有物品的風格都格格不入。
我的大腦瞬間拉響了警報。作為一名同傳,我的職業(yè)本能就是捕捉異常。一個不合時宜的詞,一個微小的語法錯誤,都可能扭轉(zhuǎn)整場談判的走向。而這支筆,就是我們完美關系里的一個異常信號。
我沒有動它,只是用手機拍了張照片,然后像往常一樣,去廚房給他熱了一杯牛奶。
陸嘉盛深夜歸來,眉宇間帶著疲憊。他喝下牛奶,擁抱我,一切都和往常一樣。我狀似無意地提起:“今天在你書桌上看到一支很漂亮的鋼筆,新買的嗎?”
他的身體有零點一秒的僵硬,快到幾乎無法察覺,但我的神經(jīng)末梢捕捉到了。他松開我,笑了笑,語氣輕松得無懈可擊:“哦,那個啊,一個長輩送的,說我這行當,用鋼筆寫字更有分量。”
“哪位長輩?我認識嗎?”我追問,語氣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好奇。
“你不認識,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,很久沒聯(lián)系了?!彼玫嗡宦?,然后巧妙地轉(zhuǎn)移了話題,“峰會怎么樣?聽說今天火藥味很濃?!?/p>
我配合地和他聊起了工作,內(nèi)心卻像一臺高速運轉(zhuǎn)的機器,開始分析他剛才的微表情。眼神飄移零點五秒,前有不必要的停頓,手臂肌肉的瞬間收緊。結(jié)論:他在說謊?;蛘哒f,他在隱藏關鍵信息。
接下來的幾天,我表現(xiàn)得風平浪靜,但我的“調(diào)查”已經(jīng)悄然啟動。我沒有去翻他的手機,那種做法既愚蠢又低級。我的戰(zhàn)場是信息和邏輯。我將那張鋼筆的照片放大,仔細研究筆夾頂端的徽記。那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圖案,像一朵盛開的鳶尾花,但花蕊部分卻是一本書的形狀。
我動用了我能動用的一切資源,在各種奢侈品、古董文具的數(shù)據(jù)庫里搜索。三天后,我在一個歐洲小眾古董筆品牌的百年圖鑒里找到了它。這個品牌在七十年代就已經(jīng)倒閉,這款“鳶尾之書”是它五十年代的限量款,專為一家名為“靜安書齋”的文化沙龍定制。
靜安書齋,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。我記得陸嘉盛提過,他奶奶年輕時是京海有名的才女,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靜安書齋。
線索在這里交匯了。這支筆,和他的奶奶有關。送筆的“長輩”,也必然和那段歷史有關。他為什么要對我說謊?
我沒有直接去問他,我知道,在沒有足夠證據(jù)的情況下,任何質(zhì)問都會被他用完美的外交辭令化解。我需要一個無法辯駁的突破口。我開始翻閱關于五十年代京海文化圈的資料,在泛黃的舊報紙檔案里,我看到了一張靜安書日志愿者的合影。照片里,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笑靨如花,她胸前別的,正是一支“鳶尾之書”鋼筆。女孩的名字,叫蘇晚晴。
而她身邊站著的那個英挺的年輕人,我一眼就認了出來,是陸嘉盛的爺爺,陸文博。年輕時的他,和陸嘉盛有七分相似。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一個塵封的故事,似乎正緩緩揭開帷幕。這不僅僅是一支鋼筆,它背后牽扯的是陸家的上一代,是他從未對我提過的家族秘辛。
我找到了蘇晚晴的資料。她曾是京海大學的高材生,著名的青年詩人,但在五十年代末,因為一些復雜的歷史原因,她的人生軌跡急轉(zhuǎn)直下,后來嫁給了一個普通的工人,一生坎坷,幾年前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而陸嘉盛的爺爺,則一路順遂,成為了受人尊敬的學者。
一個才子,一個佳人,一段被歷史淹沒的往事。陸嘉盛,你到底在隱瞞什么?
我決定去見一個人,蘇晚晴的女兒,一位姓周的中學退休教師。我以校友會的名義聯(lián)系上她,說想了解一些關于她母親的生平事跡。周老師很和善,她把我請進她那個充滿書香氣的家里。
當我們聊起她母親的遺物時,我拿出了那張鋼筆的照片。
周老師的眼神瞬間變了,那是一種混雜著悲傷、憤怒和無奈的復雜情緒。“這支筆……它怎么會在你這里?”
“一位朋友的,”我謹慎地,“我只是覺得它很特別?!?/p>
她沉默了很久,給我講了一個故事。一個關于背叛和承諾的故事。當年,陸文博和蘇晚晴是公認的一對璧人,已經(jīng)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。這支筆,是蘇晚晴用自己第一筆稿費買的,送給陸文博的定情信物。在那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中,為了保全自己和家族,陸文博選擇了劃清界限,甚至,還提供了一些對蘇晚晴不利的“材料”。
蘇晚晴的人生就此被毀,而陸文博,踩著她的不幸,青云直上。
“我母親一生都沒有原諒他?!敝芾蠋煹穆曇艉茌p,卻字字千鈞,“她臨終前,把這支筆交給我,她說,陸家欠我們蘇家的,不是錢,是一句道歉,是一個公道。她說,陸家的子孫,個個都像陸文博一樣,精致、聰明,但也一樣自私、冷漠。他們永遠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道路,哪怕那條路需要犧牲別人。”
我坐在那里,渾身冰冷。原來,陸嘉盛那無懈可擊的完美,那永遠理性的權衡,根植于如此冷酷的家族基因里。
“那這支筆,為什么會到陸嘉盛手里?”我艱難地問出最后一個問題。
“是我給他的。”周老師看著我,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,“半年前,我找到了他。我告訴他,我不要陸家的任何補償,我只想讓他知道他爺爺是個什么樣的人。我把這支筆給他,我說,你拿著它,每天看著它,你就該知道,你們家族的榮耀,是建立在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的。我以為,他會愧疚,會不安。但他沒有,他只是很平靜地收下了,對我說,‘周阿姨,我明白您的意思,我會處理好的?!幚??他想怎么處理?用他們外交官的方式,把一段血淋淋的歷史,包裝成一個可以管控的‘歷史遺留問題’嗎?”
走出周老師的家,京海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。我終于明白了陸嘉盛的謊言。他不是在隱瞞一個女人,他是在隱瞞家族的污點,在維護那個光鮮亮麗的“陸家”門楣。他從我這里隱藏的,不是一段私情,而是他人格的基石。
那天晚上,我沒有回家,我在自己的工作室待了一夜。玻璃隔音間里,萬籟俱寂,我能聽見自己心臟緩慢而沉重的跳動聲。我回想著和陸嘉盛在一起的三年,他的體貼,他的溫柔,他的支持,一切都那么真實。但現(xiàn)在,這些真實的回憶之上,都蒙上了一層名為“算計”的陰影。
他選擇我,是因為我姜雪嫣足夠優(yōu)秀,足夠匹配他外交官的身份,能為他的履歷增添光彩嗎?他對我好,是因為愛,還是因為我是一個“最優(yōu)選擇”?我們之間那場看似完美的愛情,是否也是他“處理”人生的一部分?
第二天,我回到家。陸嘉盛一夜沒睡,眼睛里布滿血絲。他看到我,沒有問我去了哪里,只是說:“我們談談吧。”
我點點頭,坐在他對面,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冰冷的茶幾。
“你都知道了?!彼玫氖顷愂鼍?。
“是?!蔽业南裢瑐饕粯?,簡短,準確,不帶任何感情色彩。
“雪嫣,這件事很復雜,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?!彼噲D用他最擅長的方式來解構(gòu)問題。
“那就用最簡單的方式說?!蔽掖驍嗨?,“陸嘉盛,你愛我嗎?”
他愣住了,似乎沒想到我會問出這么“不理性”的問題。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為他不會。然后,他才緩緩開口:“愛。但在我的人生里,愛不是唯一,甚至不是最重要的。我身上背負的,是整個家族的期望和責任。我爺爺當年的選擇,無論對錯,都塑造了我們陸家后來的命運。我不能,也沒有資格去評判他。我能做的,就是用我的方式去彌補?!?/p>
“彌補?你的彌補就是對我說謊?就是把這份骯臟的秘密藏在心里,然后若無其事地和我規(guī)劃未來?”我的聲音第一次顫抖了。
“告訴你,除了讓你和我一起背負這份沉重,又有什么意義?”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疲憊,“雪嫣,你是一個活在陽光下的人,你的世界純粹、直接。而我,從出生的那天起,就注定要走在陰影里。我需要處理很多像這樣的事情,這是我的宿命。”
“你和我在一起,也是你‘處理’的一部分嗎?”我終于問出了那個最殘忍的問題。
他看著我,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痛苦?!白畛?,是的?!彼D難地承認,“你家世清白,能力出眾,性格獨立,你是最適合成為一名外交官妻子的那種人。和你在一起,是我人生規(guī)劃里最優(yōu)的一步。”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徹底碎了。所有的邏輯,所有的理性,瞬間崩塌。原來我引以為傲的一切,在他眼里,都只是一個個符合他需求的標簽。
“雪嫣,”他急切地向前傾身,試圖抓住我的手,“后來不一樣了。我真的愛上了你。愛上你的專注,你的純粹,愛上你在同傳間里那種全世界都為你靜止的光芒。我甚至想過,等這次外派結(jié)束,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,然后我們離開這里,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,過簡單的生活?!?/p>
他的話聽起來那么真誠,可我一個字也無法相信了。一個從根上就建立在算計和規(guī)劃上的關系,如何能開出真誠的花?
“陸嘉盛,”我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“你的世界太復雜,我翻譯不了。你的語言,充滿了太多我無法理解的潛臺詞和附加條款。我們之間,有無法跨越的認知障礙?!?/p>
“我做同傳,追求的是信、達、雅?!拧堑谝晃坏模侵覍嵱谠?。而你,從一開始,就給了我一份虛假的‘原文’。你讓我過去三年的所有翻譯,都成了一個笑話?!?/p>
我轉(zhuǎn)身,沒有再看他一眼。我走進臥室,拿出我那個小小的行李箱,開始收拾我的東西。我的動作冷靜而高效,就像在準備一場普通的出差。
陸嘉盛沒有阻止我,他只是頹然地坐在沙發(fā)上,看著那支墨綠色的鋼筆,那個引發(fā)了所有風暴的信物。
當我拉著行李箱走到門口時,他用沙啞的聲音問:“我們……真的沒可能了嗎?”
我停下腳步,沒有回頭?!瓣懠问?,你知道同傳有一個‘黃金法則’嗎?當你發(fā)現(xiàn)源語信息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時候,你不能盲目地翻譯下去,你必須停下來,要求澄清。如果無法澄清,唯一的選擇,就是終止翻譯?!?/p>
“我們的關系,就是一段無法澄清的錯誤信息。我選擇,終止?!?/p>
說完,我拉開門,走了出去。關上門的那一刻,我聽到了他壓抑的、痛苦的嗚咽。而我的眼淚,也終于決堤。
走在京海凌晨的街道上,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我的視線。我曾以為我和陸嘉盛是天作之合,我們能精準地翻譯彼此的靈魂。但現(xiàn)在我才明白,有些東西,是無法被翻譯的。根植于骨血里的價值觀,被家族歷史塑造的人格。
我失去了我的愛情,那個我曾以為完美的男人。但我也找回了某種更重要的東西,那就是作為姜雪嫣的,絕對的“真實”。
幾天后,我又坐在了同傳間里。戴上耳機,世界瞬間安靜下來。發(fā)言人開始講話,我的聲音冷靜、清晰地響起,將他的語言精準地傳遞給需要的人。
那一刻,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。我的人生,不需要再翻譯任何人,我只需要忠實于我自己的聲音。這就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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