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非常引人深思的問題,也是許多哲學和文學探討的永恒主題。在《猴豫記·中「故事」》這個語境下,我們可以從幾個角度來琢磨“猴子是否有靈魂”:
1. "從生物學和科學角度看:"
靈魂通常是一個哲學或宗教概念,指的是意識、生命本質或個體獨特性的非物質核心。目前,科學無法直接測量或驗證靈魂的存在。
然而,從生物學的角度看,猴子是高度智慧的生命形式。它們擁有復雜的大腦,能夠使用工具、進行社會交流、表現(xiàn)出情感(喜悅、悲傷、恐懼、憤怒)、具有記憶和學習能力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展現(xiàn)出同理心。
這些復雜的認知和情感能力,使得一些觀察者和研究者認為,猴子不僅僅是簡單的動物,它們擁有某種形式的內在體驗,這可以被寬泛地理解為一種“非物質的存在”或“生命的精華”,雖然這不完全等同于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靈魂”。
2. "從哲學和倫理角度看:"
“靈魂”的定義本身就存在爭議。如果我們將靈魂定義為擁有意識、感受和道德判斷能力的存在,那么基于猴子所展現(xiàn)出的高級認知和情感能力,一些哲學家和倫理學家可能會認為猴子具有某種形式的靈魂,或者至少擁有一種值得尊重的內在生命。
這引出了一個重要的倫理問題:如果我們承認猴子擁有某種形式的靈魂或內在價值,那么我們對它們的態(tài)度應該是什么?
相關內容:
這是發(fā)表的第358個故事
圖文無關
猴豫記(中篇節(jié)選.中篇)
? 小杜
五. 入南陽記
除了每天與猴子們相互折磨,對我來說,在趙湖村最大的挑戰(zhàn)恐怕是沒法天天沖澡。剛到村子是八月份,渾身一層層往外冒汗,兩天不沖就餿了。在小張指導下,我只好脫光衣服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站在猴子們住的小屋中間,拎起水泵的籠頭往身上沖。小屋里的猴子們該干嘛干嘛,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。我過了半個月才適應這種半文明半原始的洗法。
然而這洗法并不徹底,而且一入秋從地下泵出來的井水就變得像鐵棍一樣冰硬。小張見我委實可憐,便指點說十里外的鎮(zhèn)子有“人民浴池”。
那鎮(zhèn)子曾我去過,有農貿集市,東西便宜得令人乍舌。我跑步經過,也曾騎三輪車去買過貨。在鎮(zhèn)子里我找到了小張說的“人民浴池”,其實就是一個大棚子,外頭拴了一頭黃牛。很便宜,成人兩塊,不滿一米高的兒童半價。沒有蓮蓬頭,兩根黑鐵管子,一根冒開水,一根冒冷水。我只好又在集市上買個塑料盆,接半盆冷水,半盆開水,兌成溫水,脫光了往身上澆。聽起來固然凄慘,畢竟聊勝于無。一個冬天午后我甚至洗的有點高興,幾乎要忘記自己身處荒郊野外的河南,可外面那頭黃牛突然怪叫一嗓,把牛臉塞進窗子,一雙大眼盯著我,嘴嚼干草,鼻噴白氣。我還沒弄明白這是什么意思,那牛又沖我叫一聲,把牛臉從窗子挪了出去。
為了徹底解決洗澡問題,我決定要搭車進南陽城。一開始想每星期進城兩次來著,可我發(fā)現(xiàn)村里的男女老少好像也不怎么洗澡,因為我去過他們的家,我沒見過誰家有能洗澡的衛(wèi)生間??蛇@幫姓趙的人都活的挺滋潤,一到日落黃昏,每人就會捧著一大碗熱乎乎的面條,猴場門口挨排一蹲,像是在開會,一邊稀溜稀溜地吃著,一邊用河南土話張家長李家短。時間一久,我也盛了碗自己煮的方便面,蹲著加入了他們的隊伍。我用剛剛學會的那點河南腔問大伙:
“恁們都咋個洗法?”
老鄉(xiāng)們就嘿嘿笑了。原來他們也是進南陽城去洗。有人兩個星期去一次,有人一個月去一次,不一而足,具體情況視年齡及貧富而定。但從來沒聽說過誰會因為洗澡而一星期進兩次南陽城。老鄉(xiāng)們不會,小張不會,連整天騎著越野摩托四處鬼混的趙場長都不會。所以我覺著他們這樣好幾天不洗澡活的也挺健康也挺快樂,心下便釋然不少。我盡量入鄉(xiāng)隨俗,改成一星期進南陽城洗一次澡了。
每次進城,我都會穿上破破爛爛的迷彩服,還有變了形的大頭皮鞋,也不背包,把百十塊現(xiàn)金往襪筒里一塞,就出門了。之所以這么打扮,完全是出于人身安全的考慮。來河南之前,老大還有家里人都叮囑我要小心,河南如何如何可怕,好像有誰吃過河南多大虧似的。我本來很煩這種糊涂話,他們根本都沒來過河南。然而謊言講了一千遍,也就成了真理。我也開始覺著河南真的可怕,于是便有了倒霉的迷彩褲還有大頭皮鞋。
我渾身透著股汗酸味,長發(fā)及肩,叼著白鷺牌香煙,睡眼惺忪地站在國道上,向遠方的中巴揮了揮手。我總是趕早上五點鐘頭一趟的短途客運進南陽城,再坐晚上六點鐘的末班車回趙湖村,這樣就可以轉悠上個一整天。所以記憶深處中那趟短途客運總是在清晨的薄霧中緩緩駛來,再往黃昏的暮靄緩緩開去。所以那輛超載時能塞六七十口人的中巴客運,根本就是川端康成的一段俳句。
我登上中巴,塞給售票員十塊現(xiàn)金,一高興發(fā)票就忘要了。車里是擠點,但都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,隨隨便便中透著股親熱。甭管是土路還是國道,只要有人喊一嗓撒尿,車里就一陣哄笑,司機便把車停下,有尿沒尿的都下去溜達溜達,他就歪在駕駛座上抽煙。
可我上車沒多久就開始心情低落。倒不是太擠,也不是別人抽煙。他們抽我也抽,有什么好怕。主要是因為滿滿一車的人,不是老頭老太太就是大叔大媽,就沒一個年輕姑娘,一個都沒有。
我一血氣方剛年輕小伙,進城不為辦事也不走親戚,就為洗趟澡跟幾十口人擠一中巴,顛簸煙塵一上午,卻沒一個姑娘,能快樂起來么?
我開始想念自己那部不知失落何方的Walkman隨身聽。兩只耳塞,她一只,我一只。
好在顛顛簸簸也就到站了。下車先去小吃館。早上五點上車,已餓的發(fā)昏。兩大碗羊肉燴面,一碗充饑,一碗解饞。然后就找地兒洗澡。我通常去火車站旁的洗浴中心?;疖囌?,或洗浴中心,總是那種會發(fā)生點什么的地方;兩者加一起,我二十歲的心沒理由不有點期待??蛇@只是我一廂情愿。每回一脫光衣服,等待我的只是一個搓澡為生的少年,瘦巴巴的沉默寡言,也不知是哪里人,雙腿細長,手勁奇重無比。
洗完澡就去網吧。這么心急火燎,其實也還是為了遠在東北的單身母親。
單身母親的頭發(fā)很短,比王菲在《重慶森林》還短。她總是在她老爸開的校園倉買柜臺后面對我微笑。和她熱戀那陣,我一下課就跑過來跟她說話。她家這倉買很小,下課時趕上人多又擠,上課時就很安靜。我問她,要是我上課去了,剩下你一個人會不會沒意思。她用手指了指一個黑色錄音機,還有紙盒箱里的舊磁帶??赡卿浺魴C老是絞帶,她又不會弄。每次都是我拿她女兒畫畫用的彩鉛筆把帶子重新卷好。可你知道,帶子雖能卷好,音質卻沒法復原。
我當時還沒正式錄取讀研,但進老大的實驗室有一陣了。我頗讀了幾篇醫(yī)學文獻,連抄帶編寫出一篇關于不孕不育的小專述,發(fā)表在專業(yè)期刊上,得了幾百塊稿酬,外加老大獎勵的幾百,加起來差不多一千塊。心頭一熱,就買了款當年最時興的Walkman隨身聽。我告訴單身母親,我去上課時你聽,咱可甭浪費這一千塊。下課若趕上店里不忙,我就和她一人一個耳塞聽,坐在柜臺后面,兩支手在底下輕輕握著。
說到底,就連那不知丟落何處的隨身聽都和單身母親糾纏不開。
我本想用直板Nokia給她發(fā)短信,結果被告知應該上網聊,她手機打字太慢。我就坐車進南陽城找網吧跟她上網聊。結果人家又不在線。當下?lián)芰碎L途過去,她也不接。再發(fā)短信給她,半天才回,說剛才有事,還說長途漫游,兩邊都貴,誰都接不起。我聽著就來氣,連發(fā)好幾條短信催她上線。她還是半天才回一條:
“要不改天吧,咱倆有的是時間?!?/p>
百分之五百她的措辭,殘酷里透著曖昧。誰讓我死心塌地這女人。我一邊鄙夷著自己,一邊乖乖回了短信:
“嗯,有的是時間,等你?!?/p>
沒有回復。我忍不住又給她發(fā)了一條,向她四歲的女兒問好。
關于生這孩子的波折,她小腹上的那條疤痕,她曾在枕邊跟我講過。那原本是一段驚心動魄,可在撫摸著她的臉的我聽來卻溫柔旖旎。不知為何,我到河南之后她就不大理我。難道又和別人好上了?難道她也會把這段往事講給別人聽?
直板Nokia仍在沉默。我徹底死心,賭氣把它關了。
網吧里還有一群南陽城的中學生,大呼小叫地玩著游戲。里面幾個女孩,手拄下巴,眼睛盯著屏幕,大聲講河南話,互相搶著鼠標,都是來陪自己叼煙卷的小男友的。按說我在村子里呆久了,好不容易放出來,應該看幾個小電影才是,可我不好意思在女中學生面前干這事兒。
有個女孩時不時往這邊瞄上兩眼。我解開胸前迷彩服的扣子,露出那件印有大門樂隊主唱頭像的棉T恤。她好像笑了一下。
這般胡亂逗著,男孩子們呼啦站起來,那女孩就頭也不回地跟這幫小痞子走了,就當我在這網吧從未出現(xiàn)過一樣。
離回村的末班車還有段時間,我打算專心看部電影。在這小網吧選擇有限,我點開了時下熱播電影。徹頭徹尾的槍版《無間道》,連梁朝偉先生的那兩撇小胡子都瞅不清。要在省城,我對這種片子不屑一顧??纱謇锎昧?,從那幾張香港人的臉上,我到底沒能忍住去尋找城市的痕跡。不過你知道,全是假的,全都是假的。
片子沒看完,肚子又餓了。我離開網吧,又吃了一碗燴面。說實話,我獨自一人以東北民工形象出入南陽城半年有余,除了洗洗澡吃它幾碗燴面,好像啥也沒干過。面館旁有個擺滿各式舊書的小攤。至今沒搞清是村上春樹還是渡邊淳一寫的《且聽風吟》,是在那里淘的。逛省城醫(yī)學院地攤的積習被我移植到了南陽城。
日落黃昏前,我把魯迅先生頭像作封面的《朝花夕拾》塞進迷彩服,貼在我大門樂隊主唱的胸前,大步流星往客運站走去,仿佛那是省城醫(yī)學院公交車橫行的大門口。
趁末班車沒發(fā),我去候車室的小賣部買了一包哈德門。假若沒記錯,那是單身母親她家倉買最便宜的一個牌子。哈德門的味道依舊那么沖,比她偷偷塞給我的進口駱駝煙還沖?;卮宓哪┌嘬嚿?,還是早上來的那些老頭老太太,依然沒有一個姑娘。車子開出南陽城,上了國道,我摸一摸懷里的《朝花夕拾》,舒服,踏實,心里總算有了點著落。打開車窗,我的長頭發(fā)已經干透。盡量擺脫惆悵。我這趟南陽城不能白進。至少,澡是確乎洗了的。
回到國道邊的小屋,第一件事是拾起床底那截磚頭,在墻上一排排的“正”字上邊再新添一道。
第二件是啟動Nokia,給單身母親發(fā)短信:
“回村了。一切都好,只是少你?!?/p>
第三件則是跑后面去看猴子。南陽城逛了一天,我把這幫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徹底忘在腦后。
六、非典時期的愛情
最初認識單身母親,是非典那年的晚春。瘟疫鬧的最兇那陣,我恰巧得了一場感冒,高燒快四十度。系領導還有導員嚇壞了,直接把我抬進校醫(yī)院。接著是一個禮拜的隔離,在清空了的女生宿舍樓。一日三餐是盒飯和礦泉水,另附感冒藥和一打白色口罩。整座樓都空了,就我一個人。水房衣架上幾條被遺忘的內褲在晃蕩,廁所垃圾桶里的衛(wèi)生巾泛著腥紅,走廊那道一閃而過的灰色必定是老鼠無疑。我戴上口罩,鬼魂似地在女生樓里游蕩,逐一推開寢室的門:空蕩的地磚,空蕩的床鋪,窗臺,零食殘渣,化妝品的盒子,幾本攤開的雜志。他和他的死亡之堡。
又是導員和系領導,他們用水銀溫度計確定了我感冒痊愈。所有人都長吁一口氣。系領導跟我握手合影,祝賀我恢復健康;導員則塞給我系里的信封,里面是五百元人民幣,一份來自我們系的關愛。我成了我們系抗擊非典的一枚勝利果實,綻放于死寂的女生宿舍樓。
那種令人心煩的晚春時節(jié),風亂氣燥。更糟的是校領導下令停課封校,所有人都憋在校園,女生一天到晚在食堂那臺大屏幕電視底下結隊跳兔子舞,男生就不斷在球場上打架滋事。有人閑極無聊,還在那兩排白樺樹中間擺起了書攤。我在那兒第一次讀了村上春樹。日本人的一個短篇這樣開頭:
“那年夏天,我和鼠整整喝掉一個游泳池的啤酒?!?/p>
單身母親家開的倉買,就在校南門大學生浴池的對面。我那天傍晚踢完球,光著膀子進去買可樂。當時她女兒只有三歲,正在地上騎著個塑料大烏龜。她本人穿一條水磨印牛仔褲,露腳背的皮涼鞋。她遞過來一聽可樂,鋁罐掛滿水珠,像是在高燒發(fā)汗。
我很想再跟她搭幾句話,又找不著話茬,只好問,這是誰家孩子,這么可愛。
她倒笑著問我,這像不像我家孩子?
倉買店面很小,由她父親一人經營。原本只一個老頭站著,很寥落。誰知非典一來,生意竟紅了起來。眼見來人太多,老頭伺候不過來,就叫女兒過來幫忙。
當然,上面這說法是單身母親頭回見面告訴我的。交往一段時日,我才知她講的話許多時候只是某種情緒上的渲染,跟事實本身恐怕沒什么聯(lián)系。
第二次見面,我和她便在一起喝酒了。封校以來學生鬧事層出不窮,有人用酒瓶砸窗戶,有人用蠟燭燒被單。校領導發(fā)狠下令禁煙禁酒,相當于讓醫(yī)學院全體師生集體穿越了一回二十年代禁酒令的美國。我站在操場角落,她騎自行車過來,月光下車后架竟是一小箱易拉罐啤酒。
“咱家的,剛從冷柜出來,趕緊趁涼喝吧。”
她酒量驚人,我卻不勝酒力。月亮底下,我捏著手里的空罐子,發(fā)出一種古怪的吱吱聲。
她說,來爸這里幫忙,其實是為了散心,忘掉她以前的男人,一個在她的描述中殘酷無比的中年男人。
喝完她又帶我去了倉買,接她父親的班兒。那天晚上我待到很久。我考上研了,有的是閑工夫。我渾身燥熱,一直光著膀子,也顧不上進出的女生。我擰開她那臺黑色錄音機,總是絞帶,只好改聽廣播,省點歌臺。也有許多男生進進出出,當然是因為穿牛仔褲的她。非典深夜的點歌臺,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如何打發(fā)這幫厚臉皮的家伙。
人終于散了。單身母親問:
“要不明晚熄燈過來幫個忙?”
我點點頭。她從倉買柜臺底下拿出一個紙盒,里面是花花綠綠的各式香煙:
“挑一包,就當是訂金?!?/p>
因為禁煙禁酒,我頗有段時日沒煙抽了。單身母親拄著下巴看我在大紙盒里挑煙,她女兒已趴在塑料烏龜上睡著了。
那晚我挑的是一包哈德門。單身母親捏了我肩膀一下:
“你就那點出息?哈德門是咱家最便宜的。”
第二天夜里剛一熄燈,我套上大門樂隊頭像的白棉T恤,從宿舍二樓的窗子跳了下去。腳后跟麻嗖嗖一下,便落在地上。非典那些夜里大家都睡不著。對面女生樓正跟我們男生樓拉著情歌,有幾個姐兒們看見我從樓里跳下來,就在夜空下放聲喊道:
“沒瞅清,給姐重跳一遍!”
我沒理她們,徑直奔著黑夜去了。
單身母親站在倉買門口等我。她沒穿水磨印的牛仔褲,而是換了條裙子。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是黃還是粉。
我問她女兒睡沒睡。她沒這個愚蠢透頂?shù)膯栴},而是把我?guī)У搅藢W校的西圍墻。
墻上有個豁口,一個大步就能跨出去。墻外是一個小小的火車站,是我每次回家那趟車的始發(fā)站。半夜三更,我摸了摸胸前的大門樂隊主唱,心里開始了遐想:才第三次見面,她這是要帶我上火車私奔?
然而圍墻豁口外卻是她的的父親,那個常年累月用微波爐給大學生煮方便面的老頭。他正騎著一輛三輪自行車。
我本想打個招呼,但這老頭在月光下目光兇狠。他女兒解釋,我是她找過來“幫咱家忙的”。
我這才看清老頭那三輪車上拉的是一箱箱啤酒。我想起了學校的禁酒禁煙令。我抬頭看了一眼當晚的月亮,《美國往事》的調子在腦海中時隱時現(xiàn)。
我?guī)兔Π哑【埔幌湟幌涮н^豁口。我還把那輛三輪車也扛了過去,然后騎在上面,那些箱啤酒、穿裙子的她、還有她的父親都坐在我身后。啤酒瓶的撞擊聲在午夜顯得格外清脆。我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,很淡,不分彼此。
啤酒被塞進了倉買的冷柜,我出了一身汗。老人的目光溫和下來,給我啟開一瓶啤酒。他女兒說,爸,你先回吧。
老人的眼光又兇了,瞪了瞪我,到底還是騎三輪車走了。單身母親把我領回圍墻豁口?;疖嚭魢[而過,她那條裙子在月光下一片雪白。我跟在后面,死心塌地走著,不在乎走向何方。她從我手里接過半瓶啤酒。她說你別怕迷路,我從小在這鐵路玩兒到大。我跟著她七繞八轉,總算來到一處路燈下。她喝掉那半瓶酒,丟下瓶子,叫了出租車,帶我去江邊。
江邊燒烤攤的扎啤有兩種:青棗和黑麥。她每樣點了三扎。一直喝到后半夜。就著烤魷魚和扎啤,她跟我說了許多關于那個中年男人的傷心經行處。她單名一個“冰”字。她說那男人喜歡叫她“小兵”。我默然無語,盯著她那條裙子,大口大口喝酒。等酒勁返上來,我連站都站不穩(wěn)了。
她又叫來一輛出租。她坐副駕指路,我癱在后面,眼睜睜看著夏利車開進一棟家屬樓。假若這會兒躺在宿舍,我肯定是在沉睡中喃喃自語,同寢兄弟有人打鼾有人磨牙。我腦袋被酒精燒得發(fā)沉。我為什么半夜三更跑出來跟這女人喝酒?
她沒醉,把我扶上樓。她在我耳邊的喘息聲。
“房子是朋友的,留鑰匙給我,幫忙看家?!?/p>
我們進了這位朋友的家。她只打開客廳的燈。我跌跌撞撞奔洗手間去了。她說里面沒燈,開門才有光亮。我雖醉的不像樣,但還是不愿讓小便聲音清晰入耳,就擰開自來水籠頭。
我渾身是汗,脫掉大門樂隊的T恤。她進來幫我擦了身子,還問我想不想吐。我搖搖頭說不知道。她說咱倆別睡人家床了,弄臟不好。她去里邊臥室把床墊拖出來,鋪在客廳地板上,關了燈。我重又穿上T恤,與她和衣躺下。
窗子被她打開了。窗簾很薄,被夜風輕輕撩起。天上,地板上,床墊上,她的短發(fā)上,那月光一寸一寸地挪著。我扳過她的頭,想要親熱。她的短發(fā)讓我脖子發(fā)癢。她堅決地推開了我。她說不行,喝多了弄這事兒難受。我也是喝的太高,身上一點力氣沒有,便沒再勉強。
那夜我并沒有吐,只是被酒精燒的口干舌燥,汗一層一層的往外冒。我起來去衛(wèi)生間,擰開籠頭喝涼的自來水。我扯掉大門樂隊的T恤,接了自來水,毛巾一樣打濕,擦身上的汗。不知何時她也醒了,一下子從身后抱住我。天亮時她伏在我身上,倆人一絲不掛。
再撩起窗簾的便是晨風了,朝陽跟著一下子探進來。我睜開眼,臥室的門半開半掩,里面墻上掛的大幅婚紗照,我只能看見一半:單身母親穿了一身火紅的婚裙,正在墻上對我微笑。床墊上的單身母親則用短發(fā)蹭著我的肩膀,地上是她昨夜的裙子。我總算看清了它的顏色。
嗯,這是一個朋友的房子。我閉上雙眼,把她那條裙子放在了臉上。
七、瞎眼母猴
河南的秋要比東北差不多滯后一個月。東北中秋節(jié),露水已經染的很重,甚至會打下霜來。河南的中秋卻是一片晴好。小張說,村里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陽光最好。說完他從趙場長那里領了工資,回家過節(jié)去了。趙場長則騎了摩托進南陽城送禮。只剩兩個老趙頭在猴場看著,
一個是他親爹,一個是他后爹。我當時還沒跟這兩個互為情敵的老趙頭混熟,所以在河南,中秋節(jié)我是一個人過的。
小張說的沒錯,河南的秋陽真是美好,甚至能用柔媚來形容。我在那陽光底下給單身母親發(fā)短信,祝她和她女兒還有她老爸中秋快樂。我還讓她幫我多吃一塊我最喜歡的棗泥月餅。她照例只回一條:“知道了”。我那天特別想和她多聊幾句。就給她撥了電話。她沒接,只在短信上說:“別鬧,我得去接孩子?!?/p>
可一到晚上,就涼了下來。月亮出來,一副秋白秋白的模樣。我有點想念東北,很想知道那里的月亮會是什么樣。那天晚上我還給家里打了電話。我媽問我有沒有月餅吃。我說村里就一個小賣店,沒有月餅賣;就算有,也肯定過期變質了。我媽就說要往河南給我郵棗泥月餅。我聽著心里更覺難受,又怕她啰嗦,就把電話撂了。
中秋這天晚上,我給自己燉了一鍋牛肉,還去村頭打了一斤黃酒。我那小屋的爐灶沒多大勁,藍色的小火苗搖搖擺擺,隨時隨地要滅似的。鍋里的牛肉怎么也燉不爛。我等不及,就先喝起黃酒來。這酒跟東北的二鍋頭燒刀子很不一樣,跟以前我在醫(yī)學院門口經常喝的扎啤更不一樣。那黃酒裝在一個白色的小塑料桶里,灌一大口下去,甜滋滋的,還帶點酸,好像小孩子喝的飲料。牛肉還沒出鍋,我倒大口大口把酒喝差不多了。豈知這黃酒卻是后返勁兒。我上了頭,暈呼呼把鍋放地上,人趴床上伸筷從鍋里夾牛肉,也不管生熟,大口大口吃起來。
我在國道邊一個小屋里,外面一輪銀白秋月。嫦娥應悔偷靈藥,李商隱寫的很實在。我給自己燉一鍋牛肉,卻吃不下幾塊,因為肚里有一斤多黃酒在翻滾。我倒在床上,又拿起那款直板Nokia,沒有彩屏,沒有藍牙,除了發(fā)短信打電話什么都干不了。我給它裝了短信便宜的套餐卡。這么干都是為了和遠在省城的單身母親談情說愛。這是我離開她第一次酒醉。我忍不住再撥電話給她,還是沒人接。連撥三個,也還是沒人接。她在干什么?也過中秋么?和誰過?真的沒看見我電話?她是不是真覺得我離不開她?
一陣酒勁頂上來,我把Nokia丟到地上。黑色機身與銀色電池分為兩處,相距一米多遠。
這種時候我應該聽著鮑勃迪倫大門樂隊,去國道邊的月亮底下溜達溜達??墒俏也荒埽阂皇俏瘜嵅粍倬屏?,搞不好會從國道栽進趙場長的臭魚池里;二是我的Walkman隨身聽丟了。
月光從國道斜進屋子,我心念難平,干脆醉醺醺爬起來去后面看猴子。
在河南跟猴子們待時間長了,我忍不住琢磨這群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到底會不會像人那樣,有靈魂有思想,心腸硬時什么壞事都干,心腸軟下來也慈悲的像個菩薩。這問題我想不了太深,但我敢肯定猴子們各有各的脾性。比如說這只瞎眼母猴,它是整個猴場里少有的四肢健全的猴子,只可惜一只眼不知怎的瞎了,壞了。小小的一張猴臉,死灰色的一個窟窿。你若去摸它腦后的毛,它會抬起頭,半閉著那只好的眼睛,還用另只瞎了的眼,去看你。
這瞎眼猴的月經周期很不規(guī)律,我很早就放棄用它做接下來的實驗。但這不妨礙我繼續(xù)觀察。它是這猴場里最惹是生非的一個猴,一個母的孫。假若把猴群換成人群,它在當中就是一只眼的孫二娘,一只眼的楊排風。只前它和一只長的很胖很圓的母猴同住一圈。它總欺負那只胖母猴,把它圓滾滾的脖子咬個鮮血淋漓。我叫小張把它倆分開,可小張說不行,猴圈實在有限。沒辦法,就只能任憑瞎眼猴欺負胖母猴。后來那胖母猴生了個小猴崽,我才弄明白原來那胖猴之所以那么胖,之所以總不來大姨媽,實在是因為它懷孕了。我可真是夠糊涂了,還做科研呢。它生下的那小猴,光看形狀很可愛,身子小小的,小爪只有我手指頭那么大,腦袋就大大圓圓的;活像《西游記》里寫的人參果??尚『镝痰拿嫦鄥s很老,滿臉全是褶子,跟個小老頭子似的;握在手掌上,一雙大眼睛滴滴溜溜慌慌張張地轉來轉去,再加上滿臉的褶子,看起來叫人莫名的心疼。可剛生完兩天,那瞎眼猴就把小猴崽給咬死了。誰都不知道它為什么要這么干。我猜這或許可能跟它那只瞎了的眼睛有關系。誰知道這猴子在瞎眼之前曾看過怎樣可怕的事情。
后來場長又抓來一批新猴子,也覺得實在沒地方放,就把猴場后面的一間破廟給占了。那廟
早已破敗空空如也,根本搞不清到底供奉過哪路神明。殘壁斷瓦,倒也能遮陽避雨,就是不能擋風。一到大風天,廟外塵土飛揚,廟內陰風嘶鳴。大概是神明不常來,便淪為惡鬼聚集之處。新來的猴子們就被單個單個關進鐵籠,橫七豎八地堆在這破廟里,等候命運——或者說趙場長——的發(fā)落。那鐵籠都很小,只有紙盒箱子大小。據(jù)矮墩墩的廣東人說,丟你老母這跟“醉猴腦”的桌子差不多。猴子們在鐵籠里直不起腰,只能一天到晚蹲伏著,一邊舔著身上新添的傷口,一邊聽憑陰風在腦頂吹過。
那時候我實驗用的母猴不夠,只好進破廟里再搜樣本。我在這破廟耗了好幾星期,終于得出結論:這幫剛抓來的猴子,沒一個月經是規(guī)律的。我惡狠狠地踢了一腳鐵籠。天天關在這籠里缺胳膊少腿,陽光不見,腰也直不起來,大姨媽又怎么可能規(guī)律呢。
后來趙場長聽說那瞎眼猴鬧得太兇,還得知它居然咬死個小猴崽,斷了他一小條財路,盛怒之下就把它發(fā)落到這破廟。我本以為這回瞎眼猴該老實了,可是它沒有。每天我一進破廟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地上有血跡。這可不是哪只母猴的大姨媽,這都是讓瞎眼猴子咬的。一開始我百思不得其解,都單個單個鎖在鐵籠里,瞎眼猴究竟如何去咬別的猴子?后來總算琢磨出其中奧秘:一入深夜,瞎眼猴就把腿從籠子的欄桿之間伸到地上,再用力地推籠子,就這樣一點一點挪到別的猴子鐵籠跟前,然后隔著欄桿,發(fā)起可怕的進攻。我早上一進破廟,別的猴子都蔫頭蔫腦,就它昂起頭來,用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睛看我,臉上全是血跡,好像是在炫耀昨夜的戰(zhàn)績。它簡直是個小惡魔轉世。當然,這只是我的猜想。每天深夜這破廟里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,只有伏在鐵籠里的猴子們知道。
這瞎眼猴的秘密我守口如瓶??哨w場長還是知道了。不知是小張還是廣東人告的密。趙場長怒不可遏:
“把母瞎子撇公猴圈里,配毬完就老實了!”
趙場長說這話自有他的道理。之前被瞎眼猴咬死猴崽的胖母猴,它在生產之前是整個場里最溫順的一只。我之前糊里糊涂去看它大姨媽,它不跑也不咬,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。小猴剛生下來時,它把自己的崽兒緊緊摟著。那姿態(tài),活像一個小女孩在緊緊抱自己的洋娃娃??墒切『锉幌寡酆镆懒耍瑔首拥哪赣H跟兇手咬了一架。雖然代價極為慘烈,但好歹也咬掉了兇手半個耳朵。這之后,瞎眼猴被發(fā)落去了破廟;胖母猴留下來倒成了猴場里最兇狠的一只,根本沒法把它和別的母猴放一起養(yǎng)。它就一直單獨關在那間小屋,那間它的崽兒被咬死的小屋。我一靠近,它就瓷牙咧嘴,露出虎豹般的兇蠻,全然不像一只靈長類猴子。小張曾開玩笑似地把它和公猴子放在一起。誰想這胖母猴很快又懷了孕,甚至還恢復了之前的溫柔相。由此可見,母猴體內的激素水平能改變它的脾氣,只有公猴能降伏母猴,讓它們從暴戾轉為溫柔。這聽起來簡直是一種宿命。
可我告訴趙場長,不能把瞎眼猴放到公猴圈里,因為我要用它做實驗。我其實是撒謊,出于為破廟里那群猴子著想。沒錯,瞎眼猴每天晚上在破廟里折磨它們;但要沒了它的折磨,這群傷痕累累的猴子便沒了斗志,或許早都在小鐵籠垮掉死了。所謂鯰魚效應,約略就是這個道理。
當然,這個道理我是不會和趙場長說的,說了也沒用。他雖然答應不把瞎眼猴撇進公猴圈里,但也不同意繼續(xù)把它放在破廟。我們達成了折衷的一致:瞎眼猴脖上掛了鐵鏈,拴在破廟的門口,像是一條給人看門的狗。這樣既有了地方安置,它又沒法招惹別的猴子。這主意效果不錯,瞎眼猴在夜晚只能對廟里的猴子發(fā)出恐嚇,白天就像狗一樣盤在破廟門口打盹。廟里的猴子不再遭受折磨,可也沒放棄警惕,繼續(xù)膽戰(zhàn)心驚地活著。我、趙場長還有小張也都省心了??梢哉f天下太平,猴子,還有人,都松了口氣。
這天陽光不錯,我搬了椅子在破廟門口讀魯迅先生的《朝花夕拾》。那瞎眼猴原本在一旁盤著,忽然嗖的一下跳到我腿上。我嚇了一跳,以為它要咬我。沒想到它只是用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珠看看我,然后低下頭去看我那本《朝花夕拾》。當時覺著挺逗,猴子居然也讀書識字?可轉念一想,倘回到幾百萬年前,我不也和猴子一樣赤身露體,在樹上竄來跳去掏蜂蜜吃?我大著膽子伸手摸摸瞎眼猴的脖頸。它那只死灰色的眼睛還睜著,可另一支正常的眼睛卻閉上了,一副小貓小狗被摸的舒服模樣。它對自己同類那般兇殘好斗,對人類的我卻如此乖憐,它那個小腦袋瓜里究竟想什么呢?真是一只令人猜不透的猴子。
以后再想起這一幕,我就覺著心酸,替破廟里的猴子們心酸,替死了猴崽子的胖猴心酸,替像狗一樣被拴著的瞎眼猴心酸。直到我離開河南,返回東北,瞎眼猴還留在猴場。如果趙場長那邊不出意外,這些猴的命運不外乎兩種:或被廣東人塞進大卡車拉到廣東,被人活活鑿開腦子;或被耍猴人領走,大江南北風餐露宿四方流浪。這兩種命運究竟哪種比哪種更糟,我也說不清。我不知道瞎眼猴還活著沒有。它當年那么厲害,像頭小惡魔似的,把整個猴場從里到外都折磨個遍,可時不時露出的乖覺柔弱又讓人心碎。
我愿這瞎眼猴有第三種命運:咬開鐵鏈,從猴場里逃出去,跑回荒郊野外,就像《飛越瘋人院》里的印第安酋長。
八、蕭峰,蕭峰
河南的冬天,雪簌簌地下。我和猴子們的日子都很難熬。我住的那小屋跟村里其他住戶一樣,不能生火取暖。我的手和耳朵都凍了,紅腫發(fā)癢。我從小長在零下三十度的東北,卻從未凍過。好在我們老大電話里讓我進南陽城買個電暖氣,燒多少電他給報銷。可猴子們在這冷天就什么都沒有,什么都沒有,除了落個沒完沒了的雪。它們就以身上那層毛皮,還有屁股下兩個小肉墊,來抵抗嚴寒和雪水。我晚上凍的睡不著,就細耳聽屋外的聲音。平時國道夜里會有車聲,可風雪之日卻只有風雪。后面的猴子也不叫了。我猜它們是被凍傻了。白天我去小屋看它們,食料緊緊凍住,看起來比小鐵盆還硬。至于喝的水,就只剩下冰。我把鐵盆拿起來一看,那冰里還封些枯枝敗葉什么的。
對于猴子們和我來說,冬天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連續(xù)三個月的大姨媽觀察完畢,排卵期推算出來了,我和它們不用再相互折騰。我把大姨媽最規(guī)律的三十六只母猴子編成一份表格,據(jù)此安排它們進公猴圈里交配。
我們當時就有三只公猴。一只長的雄壯,臂膀寬厚,臉上的五官巋然不動,一副威嚴氣象。我當時在村里無聊的要命,《朝花夕拾》讀的膩歪,恰巧小張有本《天龍八部》,便拿來看。我和小張不約而同給這公猴起名“蕭峰”。第二只公猴雖然也長得結實,但樣子傻里傻氣,經常會揪自己腦頂?shù)哪菐状槊?,沒等入冬的時候就揪禿了。待到天寒地凍,它就露著個白花花的腦殼。那副傻相,好笑又可憐,便叫它“虛竹”。最后一只年輕瘦弱,本應叫“段譽”,可它進來的時候就只剩一支胳膊,不如稱它“楊過”。
這三只公猴里邊,蕭峰最兇。它總是一動不動坐在那里,像個稱王稱霸的石猴。偶爾動一下,就是要呲它那排利牙露出獸相了。它那排牙生的尖利且有氣勢,若長在一頭狼的嘴里,恐怕也很相稱。據(jù)小張說,這蕭峰年少時并非本村附近的猴子。是別村的耍猴人在野外逮住,塞麻袋里拎回家,本想好好訓練訓練;可這蕭峰野性難馴,沒過三五天,趁耍猴人不在,竟把家里的小孩給咬了,那小臉蛋差點沒被咬穿。耍猴人大怒,本想幾棒子打死蕭峰,但被家里老人苦苦勸住,就五百塊錢賣給我們趙場長。
別看趙場長每天醉醺醺的,但對于如何馴養(yǎng)猴子,他卻自詡很有一套。他欣然收下蕭峰,把它關進一個小屋。趙場長的打算是先關它一年半載,冬天狠狠凍上一凍,這業(yè)畜也就服軟了。當時猴場已經有三只公猴,一只老的,場里一直當種猴用的;兩只新來的,就是日后的虛竹和楊過——彼時這兩位爺都還年輕著呢。
所以年輕時的蕭大俠就搬進了猴場。不到兩個月,它就聯(lián)合虛竹還有楊過,天天挖墻刨洞,居然把隔壁那只老種猴的墻給掏穿了。老猴眼看自己墻上出了三個日漸擴大的窟窿,就知事情不妙,天天對著小張瓷牙咧嘴。可小張哪管這個,他還滿腦子南陽城的獸醫(yī)學院呢。
結果真就出事兒了。
是夜月黑風高,蕭峰一聲怪叫,招呼上它那兩位新結交的拜把兄弟,一起順著窟窿鉆進了老種猴的圈里。哥兒仨輪番惡戰(zhàn),竟把老種猴給活活咬死了。
據(jù)小張事后回憶,那番惡戰(zhàn)肯定驚心動魄??上砩纤X太死,居然錯過了。第二天早上趙場長也聞訊趕來。小張本以為這個老流氓會很傷心,因為死的不是猴崽,也不是母猴,而是一只記錄綿長的種猴。沒想到趙場長卻興高采烈。因為依照他的商業(yè)邏輯,老種猴那具硬邦邦的尸體只能說明它已日薄西山,無法再擔當種猴的大任了。
所以在那個寒風凜冽的早晨,不論猴子中間,還是在人的層面,蕭峰都成了整個猴場的王者。唯一令人略感遺憾的是,蕭峰每天被關在三面是墻的小屋里,吃著小張配制的劣等食料,盡管它五官巋然不動頗具王者風范,對面圈里的母猴們也都對它撅起了粉紅的屁股,可它卻無法自由自在跑出去享受這些唾手可得的愛情。
至于虛竹,比起我們蕭大俠,有的只是一身蠻力,實在笨的令人討厭。
記得快到年底,我開始懷疑整個實驗根本不會取得任何有意義的結果。我不知道何時才能離開這與世隔絕的小村。我被河南室內不取暖的冬凍得掉渣。所有這一切疊加起來,像酵母催酵,在我心里不斷滋生出絕望情緒和可怕年頭。
天氣最冷時,趙場長還把他那個臭烘烘的養(yǎng)魚池用雷管炸開,炸出許多四分五裂的魚們,裝了一車進南陽城給領導們送禮。我和小張趁機在猴場喝了許多黃酒。我暈乎乎去后院解手。雖知剛解開腰帶,那虛竹竟隔著柵欄沖我呲牙咧嘴。
我就住國道旁,為防身起見,備了一根沉甸甸的榆木棒子。我當下回屋從床下抽出那棒,徑直殺奔虛竹的小屋。我直到現(xiàn)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么干。因為酒醉?因為無名的憤懣?因為虛竹看起來實在令人討厭?好像都不是,又好像都有那么一點兒。反正我心里起了一股邪勁兒,腳下跌跌撞撞,從我的小屋到虛竹猴圈那幾十步道兒也變得跌跌撞撞。我只有一個念頭:往死里削這傻B猴子幾大棒。
虛竹開始還呲牙咧嘴想撲上來,可我腳穿大頭鞋,手持三尺榆木棒,幾個回合下來,它就只有窩在墻角吃棒子的份兒。對面的楊過給嚇壞了,不停地上躥下跳瓷牙咧嘴。我瞥了一眼蕭峰,這家伙還是五官漠然不動,眼看拜把子兄弟挨揍,它他媽居然跟沒事兒一樣。
事兒還沒完。我這邊揍著猴子,那邊小張酒喝的也郁悶,抱怨說搞不好一輩子就在這雞巴猴場里窩毬死了。他迷迷糊糊站在鐵柵欄外邊,手插褲兜,栽楞肩膀看我揍虛竹。他笑說:
“揍它有個毬意思,要揍就揍蕭峰。”
我那無名邪火發(fā)差不多了,沒把小張這話當回事??删鸵驗槭挿迥菑堈炖某艉锬?,心里無名業(yè)火又騰地跳起:你他媽不過是只猴子,整天擺臉色在那里,裝給誰看?
本要過去把蕭峰也狠狠揍上幾棒,但一想它畢竟是場里的頭牌種猴,輕易動不得。何況我那倒霉的預實驗以后還得靠這位蕭大俠,就強摁下這股火。
然而小張的興致卻上來了。他扯來麻袋,嘟嘟囔囔說這蕭峰也不是揍不得,但最好還是把它塞麻袋里揍不用擔心壞它皮肉被場長責怪,總之安全又省心云云。說實話我都要把棒子收了,可經小張這么一說,就像受了魔鬼的誘惑,當下跟這小流氓鉆進蕭峰蕭大俠的圈。
這蕭峰見我倆一個提棒子一個拿麻袋,即知來者不善。它那五官沒法巋然不動了。它開始呲起牙來,喉嚨里不停地發(fā)出呼呼的低沉吼聲。那是要應戰(zhàn)的反應。
蕭峰那口牙我印象深刻,總讓想起香港鬼片里的僵尸。我還記得小張曾說它那牙差點沒把一個孩子的臉給咬穿,就有點怕。要不是因為小張在,還有肚里一斤黃酒撐著,估計我也就撇下榆木棒子跑了。
然而小張手里那片麻袋向蕭峰腦頂飛了過去。我本來以為要有一番激戰(zhàn),誰知卻很順利地把蕭峰塞進麻袋,幾乎沒遭遇反抗。我酒沒醒透,都沒看清到底是蕭峰太過膿包,還是小張身手委實了得。這小子罵罵咧咧地系上麻袋,我覺得沒什么意思,就伸手拍了拍那麻袋,算是譏諷一下里面的蕭大俠。
可那麻袋忽然凸現(xiàn)出一張臉的輪廓。我愕然地看著這麻袋質地的臉張開嘴巴,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。
不對,與其說是咬,倒不如說是夾,因為畢竟中間隔了一層麻袋。
我丟下棒子,拼出力氣才把手指從那麻袋臉的嘴巴里拽出來。手指出血了。要是把麻袋臉換成蕭峰那張猴臉,這根手指就報銷了,我他媽就成九指神丐洪七公了。
我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,小張已撿起榆木棒子,咣一下掄到那張麻袋臉上。麻袋應聲倒地,轱轆到墻角。小張和榆木棒子跟著招呼上去。他那根本不是在揍一只猴子,他那是在搗一麻袋土豆泥呢。我看這架勢怕出事,就勸住小張,收了他手里的棒子。我平生頭一次給人和猴子拉架。
小張先把我推出猴圈,才敢去松那麻袋。說是去松,其實只是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繩一扯,人就趕緊閃開,飛快從猴圈鉆出來。麻袋里忽地跳出蕭峰蕭大俠,呲牙惡吼著,活脫脫一個渾臉是血的孫??晌液托埗颊捐F柵欄外邊,它不能把我倆怎樣,轉把怒火撒到那片麻袋上去,轉眼就撕扯個稀爛。
一番折騰,我和小張酒都醒了。看著蕭峰渾身是血,都有些怕,便把抽水井的水泵打開,接了膠皮管子,直接往猴身上沖去。數(shù)九寒天的,猴身上血倒是沖干凈了,卻多出了一層冰碴。我手指雖還在流血,但看著它身上那冰碴子,就知我倆這孽作的委實不小,腦袋里嗡嗡亂響。我回屋躺下,連發(fā)幾天燒。從床上再起來,小張拌了黃瓜,讓我過去吃。我問他蕭峰怎么樣。小張說蕭峰也躺了好幾天沒動彈,估計是夠雞巴嗆。小張還說,他告訴趙場長蕭峰這是感冒燒的,沒人知道咱之前動了手。放心,沒事兒,趙場長他自己進南陽城吃領導罵回來也揍猴子。
我再沒說別的,拎根黃瓜去看蕭峰。它正窩在墻角,滿臉還是通紅,只是沒法再五官巋然不動。隔著柵欄,它依舊對我呲牙咧嘴。只是它那口僵尸牙被揍豁了,像個癟嘴老太太,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我把黃瓜從柵欄縫隙遞了過去。蕭峰也只是看看而已。我在柵欄外邊發(fā)了會兒呆,就回屋去了。到傍晚再去看它,黃瓜就沒了。后來母猴們大姨媽觀察完畢,開始進入交配階段。我曾把好幾只母猴放進蕭峰的小屋,可惜沒一次交配成功。一代大俠蕭峰就這么廢了。
九、最關鍵的一步
懂得討母猴歡心并完成所有交配任務的,居然是瘦弱不起眼的獨臂楊過。
一開始發(fā)現(xiàn)蕭峰不行,我們想用虛竹來頂替。結果一放進母猴,這傻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。不知是母猴沒心情,還是虛竹那禿腦殼在異性眼中實在齷齪,反正母猴是拚死抵抗。虛竹雖力氣大身軀大,但無奈太笨拙,竟很少能得手。我當時心急如焚,苦等三四個月,好不容易推算出母猴的排卵期,卻沒法讓它們和公猴交配;沒法交配,就沒法懷孕;沒法懷孕,就沒法測試我們老大從日本那回的試劑K,那就意味著我還要繼續(xù)在這個死冷死冷的小村無休無止地耗下去,直到沉浸在新年的東北把我徹底遺忘。
然而此前我在東北過年,從大年三十吃喝到正月十五,除了長膘就是長膘,其實無聊的很。但在河南這小村,我卻忘了東北過年的無聊。人就是這樣一種站這山望那山的活物。
我問小張這猴子該怎么配。這小子當時可謂喜事連連。其一是他考中了南陽城的獸醫(yī)???。其二是他去考試那幾天,居然還找了個對象。小張整天樂顛顛的,小眼都瞇沒了,很不把我的愁苦放在心上。我只好去問趙場長。他倒很痛快,建議再加一只公猴,前提是我們老大出錢,而且公猴配種完畢仍歸猴場所有。
我只好打電話跟老大商量公猴的事。老大的回復更干脆:你小子再想想辦法。
我掛下電話差點沒瘋掉:找不到公猴跟母猴交配,你讓我想什么辦法?
所以獨臂少俠楊過可謂臨危受命。開始我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(yī)。那時我頭發(fā)留到肩膀上,迷彩褲上好幾個煙窟窿,大頭鞋也被雪水泥水透好幾遍了。別說研究生,簡直就是民工盲流里的匪類。幸虧口袋里還有老大發(fā)的補助。我甚至暗下決心,假若楊過不行,哪怕自己先墊些錢,也要弄只活蹦亂跳的公猴過來和母猴交配,說什么也得回東北過年。
楊過在母猴身上的表現(xiàn),讓我看到回家過年的希望。這瘦弱的公猴,有一種神奇的本領,能讓所有來到它圈里的母猴乖乖撅起鼓著兩個肉墊的紅屁股。楊少俠用它那只獨臂扶住母猴的后背,神閑氣定地把自己身子伏了上去。
在某個雪花飛揚的清晨,我見識到了這個場面。一大清早的,這么冷的天,這么大雪,您兩位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可得悠著點。
但見楊過和胯下的小龍女停了下來,一起轉過頭來看著我,長嘯一聲,又繼續(xù)在風雪聲的伴奏下旁若無人起來。
我都不好意思再看,結果一轉身又瞧見對面的虛竹,丫正用禿頭頂了欄桿往這邊發(fā)呆呢。蕭峰呢?這小龍女本該是它的愛侶,它那一口原本威風凜凜的獠牙也豁了,可風雪中蕭大俠依舊巋然不動,如同一只石塑的猴王,保持它王者的氣度。
曾讀《金瓶梅》,說這潘金蓮受西門慶冷落,臺階下看見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處,竟蹙眉道:“畜生尚有此樂,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?”彼時年少,皺眉覺得這潘六姐實在夸張,可眼見這兩只纏綿風雪中的猴子,我不禁對那位在文字里縱情肆欲數(shù)百年的女人有了重新理解。
等楊過把三十六只排卵期的母猴在風雪中愛過一遍,整個實驗就進入最關鍵的一步:我要把老大從日本帶回的試劑K注到母猴身上。
可問題是猴子痛恨打針,它們反抗的厲害。這一點來說它們跟人類的小孩真的很像。我一個人沒法把猴子摁住打針,只好找小張幫忙。所以每天早上七點,不管天多冷,雪多大,我和小張都準時出現(xiàn)在那座破廟。廣東人則叼著萬寶路香煙,腦袋縮在衣領里,站一邊看熱鬧。
那破廟早已空了,秋天來的那批猴子因月經紊亂而不能用于實驗,早被廣東人用大卡運走。已經沒人能說清廣東人到底來過多少次趙湖村了。據(jù)說春節(jié)期間對猴腦的需求量激增,所以他又開著他的大卡車來了。
我不想在猴場里給猴子打針。倒不是怕別的猴子看見,主要不想讓趙場長看見。這個老流氓在收了老大錢之后,總用河南話來表達他對我們這個實驗的懷疑,那冷嘲熱諷的調子實在讓人心煩。所以我把整個預實驗最關鍵一步放在了這座破敗的土廟。
清晨雖冷,但沒起風。這廟斷壁殘垣,總歸清靜,只有麻雀在檐下?lián)潋v幾下。小張蹲在地上,把猴子雙臂反剪起來,同時摁住它的腦袋。我彎腰下去,捏起猴子腦后脖上的皮,緊握灌滿藥劑K的注射器。之所以捏腦后脖那塊皮,也是依據(jù)日本人的文獻:猴子身上唯有那個部位的皮最松,下面不長肉,最適合皮下注射。我和小張神情專注,遠遠看去,就像兩個不穿白大褂的護士在給一個幼兒園小孩打針。
我把針頭刺進猴子棕紅色的皮膚,來回抽動幾下針塞。日本人說得沒錯,表皮和真皮之間果然很空。我看了一眼那猴,它的小腦袋瓜被小張摁住,估計此時正呲牙咧嘴??晌夜懿涣四敲炊?。我只想趕緊做完這個實驗,回我的東北,抱一抱我的愛人。
我推了下針塞,紋絲未動。狠勁再推,還是不動。那倒霉的猴子大概是疼著了,拼命掙扎,被小張用力摁住,呼呼地喘著氣。我覺著奇怪,抽出針才發(fā)現(xiàn)溶解于試液里的藥劑K都凍住了。滿滿一針管的K,成了一根粉紅色冰棒。
我趕緊抽出針,把針管放手里去捂,想用體溫將那冰棒化開??墒俏沂忠矁龅慕┯?,握都握不緊。哈了幾口氣還是不行,就干脆塞進懷里去捂。
小張松開摁在猴腦袋上的手,邊打哈欠邊和我聊天。那猴只能把頭轉回半撇兒,沒法伸嘴去咬,只是拼命看著我和小張。
小張問我打這針到底是個毬意思。我解釋說這算是給猴子事后避孕。他搖搖頭:“我日,連猴子都避上孕了?!?/p>
我從懷里拿出針管,藥劑K仍未化好,混濁不清,成了半固半液的混合物。有點專業(yè)常識的人都知道,許多藥劑經反復凍融會失去活性。我心里有點惴惴:要是這K真失效了該怎么辦?連猴子帶試劑,加上我的幾個月,豈不都是白費?
然而又豈止是K的凍融,整個預實驗的問題太多了。母猴的大姨媽前幾月規(guī)律,但誰能保證它這個月也規(guī)律?就算大姨媽按照我做的表格有規(guī)律地進行,誰又能保證猴子真的排了卵?就算真的排了卵,母猴也和楊過在風雪中結結實實地愛過一回,誰敢說它一定懷上孕?它若沒懷孕,那我給它打這個事后避孕藥,又有個毬意思?
這么一想,我在這破廟的清晨就覺得幻滅。東北的省城離我越發(fā)遙不可及。小張還在嘮叨,憧憬他未來獸醫(yī)??粕臍q月。他甚至掏出他對象的照片,用飛快的河南話告訴我這姑娘在南陽城一家飯店當服務員。
我一句也聽不進去,只看著那垂頭喪氣的猴子。它感受到我的目光,也別過頭茫然地看著我。
再掏出懷里的藥劑K,就化開了,粉紅冰棒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一管淡黃液體。針頭再次刺入那塊紅棕色的猴子表皮,五毫升的液體緩緩注入表皮與真皮之間那一小塊空蕩。猴子很快被拖出破廟,送回猴場。在圈里,它會安靜地蹲在角落,曬著冬日的陽光,手爪撓著后脖的針口。淡黃色的藥劑已和皮下體液混合,在滲透壓的驅使下,由毛細血管進入血液循環(huán)系統(tǒng),最終到達子宮。那里會有一個正在蓬勃發(fā)育的新生命,一個在二百七十天之后活蹦亂跳的小猴崽子。然而依據(jù)日本人的假設,藥劑K將引起子宮內部血管崩裂,這個不幸的新生命將被洪水般的母體血液沖出體外……所以你想起恐怖片《閃靈》里那個著名鏡頭了么?
可是我在打過藥劑K的猴子小屋并沒發(fā)現(xiàn)任何血跡,連續(xù)多天也沒有??赡负锏亩亲訁s一天天鼓了起來??峙氯毡救说乃巹㎏沒有任何效力。我不敢去想,只硬著頭皮繼續(xù)實驗。我只想往三十六只母猴的脖子挨個打上一那么針,跑回東北過年。哪怕趕不上過年,趕上正月十五也行。
那陣小張和南陽城那邊打的火熱,天天跑村頭小賣鋪給那姑娘打電話。他說要攢錢買手機,因為姑娘所在飯店的老板一看她打電話就罵,很難聽。小張在這邊恨的咬牙切齒。要是有部手機能發(fā)短信,他這戀愛就沒那么忍辱負重了。
我那部直板Nokia原本是跟單身母親談情說愛的,結果閑置不用,便給了小張。好在自從Nokia到他手里,就很少有閑著的時候,一天到晚吱吱亂響,也算物盡其用吧。
未完待續(xù)
想看上篇,請點擊:
抗癌藥物研發(fā)
小杜
有故事的人
本文責編:糖糖
版權為有故事的人所有,未經授權,請勿轉載
有故事的人
人人都有故事
一個獻給所有人的故事發(fā)表與分享平臺
長按二維碼,可關注我們,投稿,讀故事
鳳凰網出品 公號ID:ifengstory
主編:嚴彬(微信:larfure)
投稿郵箱:istory2016@163.com